戏言而已。

【煜执煜】长路归家(中)

(上)在这里。


子煜从军营回来了,晒黑了许多,然则精神很好。

今日不是述职的日子,必是有什么紧急的军务须得他亲自跑一趟。

“瑶光王城遇袭。”他如是说道,风尘仆仆,带着一股子焦躁。

如今遖宿败退,中垣只余天权、瑶光两国,不知哪里又冒出一股势力,竟奔着瑶光王城去了。执明心惊,忙问慕容黎如何。问完便暗暗苦笑,怎么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阿黎已经不再是阿离了,他是一国之主,安危早已不再系于执明之身了。

他又孩子气了。

自认是个“大孩子”的子煜在跟前耐心地劝着:“王上莫要担心,城中有留守军队,偷袭者未能得逞。”仿佛他一个没看住,执明就要跳起来说“本王要去给阿离撑腰”。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干过,怪不得子煜多虑。

执明定了定神,十分公事公办地吩咐道:“你明日带着粮草前去,聊表盟国心意。”

子煜应下来,顿了顿,又问:“王上你可有话要带?”

他那样殷切又热忱地望着执明,倒叫执明有些不知所措。执明觉得自己或许真该说点什么,从前见不到阿离的时候,他曾有千言万语压在心底,如今子煜问他,他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到底只是摇了摇头罢了。

子煜此刻反倒流露出几分讶异神色,一闪而过,道了句“是”,脚步匆匆,去安排粮草事宜了。

执明独处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觉得这事办得又极大材小用。押送粮草何人不能去,怎么偏偏要叫子煜去呢?想来是从前琐事上仰赖子煜惯了,哪怕话本子找不着了都要把子煜叫过来翻,习惯成自然,到了国事上,依旧是头一个想起他。这毛病得好生改改,长此以往,子煜未免太过繁忙。不知他身体如何了,方才好不容易见到,竟忘了问了。

执明惦记了半日,无奈奏折堆得山一样高,直到夜里才看完。起来松松筋骨,散步一散就散到了子煜住的偏殿去。

子煜难得洗个热水澡,刚晾干了头发,正对着镜子重新结辫子,侍从在背后帮他收拾行囊。执明没让通报,挥手让人出去,一屁股坐到方才侍从坐的矮凳上,看他包袱里的东西。

“肉脯带了没有?”子煜问。

“带了,一大包呢。”执明答,弯了唇角。子煜好吃,从来不会在口腹之欲上亏待自己。

“王上你怎么来了?”子煜扭过头来,辫子啪地打在桌沿上。执明听着声响心有余悸,要是在战场上,这一辫子怕也能抽倒两个。

“奏折看完了,就出来走走。”他当即向“小太傅”表明自己并非不务正业。

“粮草微臣都已经亲自盯了装车,明天一早就能出发。”子煜会错意,以为他嘴上不肯承认,到底心里放不下瑶光的事,批完奏折便过来询问。

执明一时语塞,心想要解释一下,说本王其实不急这个。然则事态又着实十分紧急,说出来真的都要成假的,于是含糊“嗯”了一声。随手翻了翻那沓衣服,见都是他平时穿的那几件琉璃国样式的,正巧衣柜敞着,做的好几身朝服都在里头,平整簇新,一看就没上身过几次。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子煜刚到天权那会儿还长个子,执明“财大气粗”,自然不会少了他的新衣服,然而每每见他还是穿着那几身看起来短了一截的旧衣裳,还是小胖细心,让裁缝去寻了琉璃国的衣样子照着做,子煜这才换过来。执明当时不以为意,现如今不免烦忧起来。子煜为天权和他殚精竭诚固然不假,然而在他心底里,依旧抗拒做个天权人。

一个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边的人,这感觉说来倒很熟悉,执明不由自嘲。

子煜跟头发斗争完毕,就过来坐在他跟前。执明到底不甘心,问他:“你就带这么几件衣裳?”

“天还不冷。”子煜摸不着头脑。

“你打扮得没丁点天权人的样子,小心给人当成细作。”执明唬他。

子煜失笑:“我带着天权的文书,持着天权的符节,再不济,难道慕容国主不认得我么?”

执明不过心中不快,白讲一句,也没真的同他争辩的意思,把衣服往边上一推,继续看其他物事。就一个王族而言,子煜的生活实在算是简朴,多半还是他不懂得照顾自己,侍从又不够体贴入微。行囊中除了那几件衣裳、几包吃食,也就几卷书、些许纸笔。

执明自己也是个没数的,也不知该给他添些什么,还是一会儿吩咐给小胖,让他准备为好。主意一定,又把那几卷书展开瞧了瞧,原是故天璇国副相在时主持编纂的《天璇九域志》。如今天璇一分为二,六成划给瑶光,四成归入他天权。执明之前从未到过天璇,陡然多了这么大一片疆土,倒是有些手足无措,眼下国中杂事繁多,也着实未得空处理天璇故地事宜,仍旧让原本的地方官员打理,另派了驻兵把守而已。不想子煜先他一步上心起来,想是盼着到了他有精力归并之时,好有现成对策替他分忧解难。想到此节,心中又是一宽,自己都有些想笑自己反复无常。

“好看么?”执明问他。

子煜老实点头:“地理名胜、风物人情、趣闻传说一应俱全,倒是很有意思。”

执明见状,又起了使坏之心,把山岳一卷抽走,在手里扬了扬:“那本王也拿一卷去瞧瞧。既然有意思,子煜肯定着急回来看完,也就不会在路上玩闹耽搁了。”虽是玩笑,不免又有几分真意。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抬头看看子煜,见他也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却又不像是生了气。

“怎么?这般小气,拿你一卷书都不肯。”执明半真半假地说道。

“王上当真没什么话要我带给慕容国主么?”他迎上执明,目光灼灼,十二分的真挚,像是将什么沉重的使命背负在身上。

“没有。”执明无奈了。子煜不仅缺心眼,余下的几个还全是死心眼。从前就隐隐有几分“老妈子”的意思,太傅去世以后,更是一副将对自己的责任一肩挑起的模样。明明还比自己小几岁,居然替他操心起终身大事来了。执明心中好笑,促狭道:“子煜年纪不大,记性倒是很差。”

“可是您和慕……”子煜全然不买他的账,不依不饶。

“好子煜。”执明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安抚般地拍了拍,才好让他停下这番穷追猛打的问话。这是执明从前耍无赖时的一贯手段,这样一叫,子煜保证心软,说什么都肯答应他。他们之间无拘无束的时光已远,这个称呼倒是陌生起来。此刻换用平铺直叙的口吻叫出来,当然没有彼时那种刻意,倒真正像是挚友间的对答。

子煜果然不说话了。

执明想了想,还是要对他有个交代,以免这个顶真的人依旧念念不忘,时不时提起来扎他一下。便又道:“都是凡人,都会变的。”

这是当初子煜拿来安慰他的话,他分明听见了,却把被子一卷,气冲冲拿后脑勺对着他,实则在心里翻来覆去嘀咕了整整一夜。现在说出来,无非是想要抖个机灵,让自己的退缩看起来不至狼狈不堪。

子煜一凛:“王上……是什么意思?”

执明带点玩味地反问他:“这不是子煜跟本王说的道理么?”

子煜垂下眼睫,半晌无话。这倒叫执明有点慌张了,这人今日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是觉得他戏弄他么?可万一不是,又显得自己很是多心。

正踟蹰该怎么逗他说话,只听他突然嘟哝了一句:“王上可以永远不变。”

执明没想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叫他百感交集。他对慕容黎死缠烂打了这许多年,决心放手的时候倒很干脆,只是在又一个风雨交加难以安寐的夜晚过去后走在去早朝的路上做的选择。之后的日子,一面是真的繁忙,一面又是刻意不去回想,子煜这一提,酸楚顿时涌上来。人心是肉长的,哪里是说割下一块就割下一块的呢?执明后知后觉地感到胸口豁开的空洞,却又觉得已经不是太难忍受了。大抵是有一个人一直就站在他身后,替他挡着穿过去的冷风。

他缓缓收紧手掌,终于真正像是个年长者一般安慰起子煜来:“执明可以永远不变,天权王不行。从前本王任性,为天权惹下诸多祸事,子煜也是知道的。如今要是群雄并起也就罢了,只剩天权、瑶光二分天下,往后也不知……这道理本王都明白,子煜肯定也明白。”

子煜并不抬头,讷讷地说了个“是”字。

“所以,本王怯了。子煜可不要笑本王。”执明凄然一笑。

“嗯,不笑。”子煜还是不看他,多半也不知自己嘴上答应了些什么。

执明被这不经心的回答搞得又好气又好笑,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傻子煜,本王都不难过了,你在难过什么?”

“我没有。”子煜嘴硬,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僵直地昂起头来,与执明对视了一眼。只这一眼,又叫子煜脸色黯淡下去。“王上还说不难过。”他闷闷地说。

执明一没含着泪,二没苦着脸,还带着几分笑,自觉一如往常。看来还是托大,高估了自己。他能瞒过天下人,瞒过文武群臣,哪怕瞒过小胖,到底还是瞒不过子煜的。“大概吧,”于是他终于服软,在子煜面前丢个人着实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必总做个无坚不摧的天权王,“只要子煜还在本王身边,再难过的事情本王也终有一日会忘了的。”

执明想,自己真是坏透了。又不诚恳,又好面子。就算再转八十回性子,依旧是在欺负子煜。哪怕这种时候,他也能装作信口开河,悄悄把愿望塞进去,却又盼着子煜能当真。

子煜没有一个可以回的家,他又何尝有呢?天权王宫太大了,那些他在乎的人留下的痕迹,都随着时间淡去了,他守着这一座空无所有的宫城,岂不是比子煜还可怜许多。子煜无家可归,他就让天权来做子煜的家,这是他一厢情愿编织的理由,反反复复讲给自己听,仿佛这样就能成了真。子煜有一天走了,会是钧天每一个茶楼评话里最恣意潇洒的游侠英豪,而执明自己则是在史书列传里被压得扁平的庸常君王中的一个。于是他挣扎着探出手来,紧紧地抓住子煜,盼着他渡给他一口人间的活气。

但这些弯弯绕子煜决计是猜不到的,他只等着子煜来揶揄他。

却不想子煜面颊微微一颤,闪开目光,把他的手从耳畔拂落下去,道:“王上不要拿臣取笑。”

他连耳朵都红了起来。

一瞬间,执明感到自己方才触摸到了什么他从未考虑过的东西,灼人地残存在手掌心。

他屏住呼吸。不敢发问,恐怕只是今日的自己过于多愁善感,以至于臆想出些不存在的东西安慰自己。这念头着实把他吓得有些发懵。

好在这时小胖进来了,催促二人歇息。

执明顺着他的话站起来,道:“子煜明日还要早起,早些休息,不要想东想西的了。”然则子煜未必想东想西,真正想东想西的倒是执明,连子煜是怎么回答的,他都没听进去。

他走到门槛边上,又不放心起来,回过头来,见子煜还傻坐在那儿,便复又喊了他一声:“子煜。”

他应声抬起头来。

“早些回来。”“回来”二字,他念得重,又不敢太过刻意,一面放一面收,牙根竟隐隐发软。扬了扬手中那卷“战利品”,举步而出。

走出了一段才想起,又忘了问子煜身子大好了没有,倒是自己发虚,出了一背的冷汗。


子煜没有想到,有生之年又做了一回使臣。

上一次使臣做得狼狈,不情不愿出门,吃了一路沙子,好容易到了天权王城,被人扛起来扔在暗巷里两回。相比之下,这次出使就显得平凡至极。

都没人来送他一送。

子煜气闷。但转念想想,其实这样也不坏,就跟随便去串个门一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心里还能轻松一些,头一回出使的阵仗他是不想领教第二回了。

瑶光是去惯了的。自打他来到天权,倒有一多半时候是陪着执明在两国之间跑来跑去。可惜这常来常往的,并未让他多喜欢瑶光一分。

子煜自认还算是公允,并不会因为慕容黎的关系对瑶光有偏见,只是瑶光不对他胃口的地方着实太多。一来天气不好,五天里有三天在下雨,剩下两天潮得很,洗了头发晾不干;二来饭食不好,少油少盐,很是没滋味;三来极其邪门,每次一来瑶光,不是他负伤就是执明负伤。

还是小胖贴心,那天夜里稍晚时候又送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裹过来。打开一瞧,一张平安符赫然在列,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多的是加倍的糕点、蜜饯、肉脯。

子煜很是满意,躺在马车里一面看书一面大嚼特嚼。

还是天权好,好景好人好吃的。子煜掰着手指头:春日百花酿,夏日荷叶糕,秋日樟子肉,冬日……冬日还未来到。子煜以为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了,原来还不满一年。不知天权的冬天下不下雪,若是雪落满宫城,他就要揪着执明出去打雪仗去,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如今执明天天闷在书房里,真怕他这么跳脱的一个人憋出毛病来。

执明。天权最好的地方就是执明。

他想起那天夜里执明低沉的嗓音。他对他说,要他留下来。那样的口气,仿佛他留下来对于他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执明哄骗他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子煜想当然地觉得当不得真,可偏偏这话又说到他心坎上去,一时慌了神,在执明面前失了态。好在执明似乎没有什么异状,大抵还是如往日一般,没放心上。

如果他没有折返回来,又对他说一声“早点回来”的话,子煜大概会渐渐淡忘这番扑朔迷离的对话,按部就班地在他身边默默做事,等到他再也不需要自己的那天状似潇洒地走开。

执明落在他脸上的目光里从未有过那种犹豫又期盼的神采,子煜过往的人生里也从未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语,以至于这个没有归期的使者突然紧张又大胆地想着,所谓的“回来”是否可以不仅仅局限于这段短短的路途。

“将军,将军。”忽听身后的副使唤他。

子煜如梦初醒,只听大殿内传来通报声:“天权使者在外求见。”

天权使者。打天权来,要往天权去。

-未完待续-


题外话:万万没想到guacai这么个平平无奇的词是敏感词,可找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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